胡同俗名“渾道兒”。“渾道兒”把村莊切割成地上的迷宮;外面的風(fēng)進不去,里面的熱出不來。“渾道兒”讓村莊變得自我、悠然、咪盹。歲月在村子的額頭上,橫七豎八亂刻一通,就變成了胡同。胡同是刻在故鄉(xiāng)身體上的銘文。
我打北頭走進這條胡同。胡同極窄,不足兩米寬,但足夠的長。從這頭望去只能看到遠處一個小小的口兒,抬頭則是一帶窄窄的天,比一線天寬,比兩線天要窄那么一點。
胡同,是村子的五臟六腑、腸子血管。走進胡同,就像孫悟空鉆進鐵扇公主的肚子。除了被那條藍天和飄過的白云看見,別的,誰都摸不著你的底細。你也摸不清方位,弄不清深淺。因為此,胡同還有一個名字,叫“渾道兒”。胡同被兩邊土屋土墻夾著,滿滿蕩蕩的,是看不見的胡同精神——安逸、保守、封閉、自我又平和。
墻是一色的土垃墻,墻頭上瘋長的是柔軟的草。我和幾個男孩兒一道,人手一根木棍兒。隨著人走,木棍兒在兩側(cè)墻上劃出淺淺的線漬兒,遇到哪個地方有深縫,就里里外外反復(fù)地戳,最終把它戳成性感的模樣。破壞胡同,從我小的時候開始。
對門住的是一族老少,每到過年,家堂請進來,親支近派煮好餃子,挨家拜祖宗。這個門進去,那個門出來,餃子仍舊熱熱的——給老爺爺老奶奶磕頭,餃子是熱的,溫暖的豈止老人心,整條胡同都洋溢著暖暖的熱氛——在那個冰凍三尺的清晨。
打南邊數(shù)第三家,住著解三奶奶。她活了80多歲,平時不怎么出門,出門則提一馬扎,拄一拐棍坐在門房邊。那年她要死了,彌留之際趕上孫子從濟南回來。奶奶問:“你是怎么回來的?”“坐火車。”“坐火車?火車是個什么樣兒,俺都沒見過!”解三奶奶的胡同,就像她的大棉襖袖子,暖和、安全、悠然,外面的風(fēng)進不去,里面的熱氣出不來。胡同是解三奶奶的整個世界。
胡同里所有的大門是一樣的木板,北屋是一樣的北屋,南屋是一樣的南屋。土是一樣的土,人是一樣的人,連罵大街、說閑話、打“夢槌”都是一樣的調(diào)調(diào)兒。在這條胡同里,誰家的炊煙也不比別家的高遠,誰家的太陽也不比別家的紅艷。
這倒枉費了那些三奶奶、四嬸子的一派心勁。誰不想讓自己的腳步聲更響,誰不卯著勁讓自家的光景更亮?可是,在這腸子一樣的胡同里,任憑如何踢蹬,最終誰能打出蝸牛殼里的道場?
我們走著,打南邊來了一群臟兮兮的羊。放羊的光棍名叫潮伯。他穿開襟的破棉襖,斜帶著帽子,三兩道抬頭紋里,浸著亮亮晶晶的汗,太陽一照,是豆油的顏色。潮伯搖一條長鞭,屹立在羊們中間。這個沒爹疼沒娘愛的光棍兒,只有在羊們那里,才是領(lǐng)袖。
胡同南頭,有一家炸香油果子的鋪子。每天早晨,胡同里的孩子都會聚到他家門口,手銜在嘴角,巴巴地看著那些虛無縹緲的希望。那個年月,香油果子是很難吃到的。因為奶奶說過:只有毛主席的抽屜里才放著香油果子。日子,邁著老步子,走了;留著這條胡同,在這里老著。越老越深,橫亙在故鄉(xiāng)的額頭上。(趙志國 劉凱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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